翼城是个不大的县城,属于山西临汾市辖内。她在古书上叫“绛”或者“故绛”,也称“古唐”。她今天名字的由来是县志里记载的:“城当翔翱山下,山形如鸟舒翼,以山形为名。”而我则更喜欢称她在年前的名字——故绛。
翔山沃土,浍水福地。
这座小城的东南部是翔山,山势高峻,状若鸟腾翼,欲翔寰宇,故曰:“翔山”。这山在今天看来并不甚高,但是暮春之中,群花并茂,万鸟回鸣,游于其上,别有风味;若能赶上个初秋天晴的日子,是再好不过的,七月流火,午后迎着爽洒的金风,旁里随着友人或亲属,不紧不慢地缓缓上山,累了便歇,乏了就停。停的时候不要放松了眼,因为这遍山群树,正是枫叶挺立的时候,伴上秋光,艳若妇人。这妇人的眉心是赤的;双唇是润的;腰肢是纤的;裙装是碧的。你可能会笑我痴,可我要告诉你为什么:山顶有古庙,光照庙瓦,是为“赤”;山脊无树,空旷是为“润”;半山腰窄,是为“纤”;山下草绿,是为“碧”。让你不免想到《阿房宫赋》里:“一肌一容,尽态极妍,缦立远视,而望幸焉。”游人是幸运的,因为自身就在这美人衣上挂着。这还不是最让人叫绝的。歇够了,估摸着到太阳落山时刻登到山顶,届时,一轮熟透的柿子般的夕阳直显面前,往山下望去,一片红的海洋,这时的翔山成了出嫁的少女,晚风拂过,像是这少女的低语呢喃。抖擞精神,放声高唱,好不惬意。这幅图景被列为“翔山晚景”,旧城八景之一,我常听人说登泰山观日出种种如何,可我想来,大抵站着的方向和高度不一样罢了。
翔山脚下是浍河,又叫浍水。《诗经·唐风》中的扬水就是这条不宽不窄的河,这条河的两岸不同于黄河的主流,这是不同的景观:草地近看有羊群,远看两边树林林。像人吃五谷也吃菜蔬似的,趟入平地,两边就尽是粟米地了。一方水土育一方风物,浍水边的小米(粟米)是最好的,一捧米下到锅里,煮出来的米汤是别处两捧一样的稠,养分也是成倍的多,我在家里的时候很少起口疮,一上学就频犯不止,初中学习过生物过后才明白一点,应该是这米的缘故。不只是(小)米好,其他庄稼也常年有好收成,我们这里有很多山东,河南口音的本地人,都是祖上逃难逃过来的,具体原因是历史学家的事,我只能道一点——翼城是福地,养人。
人杰世出,英才多有。
“尧之都,舜之壤”南宋词人陈亮的词句,完美地阐述了故绛的历史血脉。这城位于河南、陕西、山西三省的中心地带,属于古今兵家必争之地;又因为地处温带季风气候靠南区域,风调雨顺,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轫地。这里有唐尧种过的桃园,虞舜耕过的田野,晋文公归国即位的宫城垒土,长平侯卫青幼年的记忆……我的童年是看历史书度过的,看到这些幻灯片似的历史画面浮现在眼前,我为自己所处的辉煌国度而骄傲,看到“故绛”,“文公”这样的字眼,我甚至能想象到那些先人在古城里走动的画面。故绛今天是个小城,可在春秋时代,确是晋国的国都,是九州大邑,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之一,城濮之战的战略抉择是在此处发出的,故绛曾经历史车轮上最美的车轴。如今只能在历史地图册上看到家乡的昨日辉煌,可对于生在此的我而言,依旧是我坦荡荡,走四方的动力。程公村里埋有程婴的忠骨,那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男人,用自己的行为告诉我“天道为刚,君子守正”,自家的妻儿何尝不疼惜?小家和国家之间的舍小家成就了“赵氏孤儿”的大结局。卫青的外甥、大名鼎鼎的霍去病,面对着汉武帝的封赏,一句“匈奴未灭,何以家为”,换来了封狼居胥无上的战功。这造成了我迄今为止的三观,大致是植根于血液里的那份豪情吧。
乡味悠悠,童年味道。
晋南盆地物产丰富,吃食种类众多。精细的菜肴自是大致一同,我成人以后吃遍川鲁豫菜,舌头已经麻木于满桌红红绿绿的油腻盘中物,唯有故乡的两样特有事物魂牵梦绕。一则是:拌汤,另一则是:煮窝窝。不同于别地的咸拌汤,我们的拌汤是甜的,把水煮开,倒半碗面入锅,用木筷搅拌,搅成一团团小疙瘩,敲上两个鸡蛋,出锅添糖,一顿早饭就现成了。拌汤不精致,可它滋养了我家里的姐姐弟弟们,印象里再挑食的娃娃,也抵不过妈妈姥姥送入口中的拌汤。煮窝窝就更“土”了,玉米面加白面,包入白糖或红糖,温水和上,就进米汤或者玉米糊糊里,一口咬开,白糖浆溢出,小口腾着热气,玉米面的清香增益白糖的蜜甜,这时候再来一筷子咸菜,只求多食不羡仙,风味独有己自尝。我的母亲是常给我做这两样饭的,临行前,回家后,身未觉察味已觉,家的味道。
现在离家里,见过了高楼大厦,看过了都市繁华,梦里还是常能看到夕阳下的晚山,嗅到清晨母亲的煮窝窝味。我不知道未来会在哪里生活,我只知道我的乡音醇厚,馥郁迷人,那座今名为“翼城”的小县城拴着我此生的记忆,她不复往昔的荣耀,有些落后和狭小,可她是我的家啊,我的家。